秦观词的赏析
秦观词的赏析
秦观对于自然,社会及人事都有着极为纤细敏锐的感触,且感情投入,纯真无暇,毫无矫饰。而从其少年时之强志盛气与遭遇挫折后的凄惨之状来看,更突出说明其此种特色。
《宋史•秦观传》中相关记载曾谓其“少豪隽,慷慨溢于文辞”,又谓其“强志盛气,好大而见奇。读兵家书,以为与己意合。”在秦观《淮海集》中曾经编有他的《进策》及《进论》多篇。其议论所涉及者,上则有《国论》、《治势》之策,下则有《法律》、《财用》之
制,论文治则有《主术》、《任臣》之篇,言武功则有《将帅》、《边防》之论,而又旁及于《辩十》、《用奇》、《谋主》等纵横之说,其包含之范围可谓甚广,而莫不与治国安邦大计紧密结合,所以张綖在其《淮海集序》中,曾经称述秦氏之著作,以为可以“灼见一代之利害,建事撰策与贾谊、陆挚争长。”其少年时之强志盛气从而可想。
秦观经历坎坷,在37岁才登焦蹈榜进士第,同年被任为定海县主簿,接着又调任为蔡州教授。次年,即哲宗元祐元年,由苏轼推荐被召回京,但又受到中伤攻击,被迫称病回到蔡州。直至元祐三年,由范纯仁推荐又被召回京师。自此他先后任宣教郎、太学博士、秘书省正字及国史院编修等职。此间以“苏门四学士”著称于世,也是其较为得志的一段时期。
绍圣元年哲宗亲政,重新任用新党之人,元祐时旧党大小在朝之臣无一侥幸免于难。苏轼、黄庭坚相继遭贬,厄运同样落在秦观头上,同年春他被贬为杭州通判,在途中又再贬为“监处州洒税”。在处州,他寂寥而又多病,其间写有《千秋岁》词:
水边沙外,城郭春寒退。花影乱,莺声碎。飘零疏酒盏,离别宽衣带。人不见,碧云暮合空相对。
忆昔西池会,鸳鹭同飞盖。携手处,今谁在?日边清梦断,镜里朱颜改。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。
词中因伤春而触景生情,那万点落红引起他的如海深愁,而自身无限身世之感,也都包含其中。它通过江海的大而且深来托出一个“愁”字,使人领会到作者内心沉重的负担。《艇斋诗话》乃谓当时布读至此句,曾经产生过“秦七必不久于世,岂有‘愁如海’而可在乎”的慨叹,殊不知这愁苦之音正是其易感之心灵在遇挫时发出的悲吟。
《毛诗序》曰:“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”,尤其是小词之作往往流露了一个人的性情、襟怀与学养。也唯其秦观的生性敏锐,用情深入,才得以发出最纯真的没有外在光环的赤子之心声。
二
在秦观词中,最为人称道的莫过于以细致幽微的感觉世界取胜的精美小词。在这些词作中,没有豪言壮语与宏伟抱负的展示,没有深悲剧痛或惊喜若狂的流露,更没有哲人式的超脱与旷达;有的只是淡淡的情思与忧愁,如最著名的一首《浣溪沙》:
漠漠轻寒上小楼,晓阴无赖似穷秋。淡烟流水画屏幽。
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。宝帘闲挂小银钩。
这首词完全把我们带入了感觉世界。“寒”是“轻寒”,“阴”是“晓阴”,“画屏”上是“淡烟流水”,“飞花”之“轻”似“梦”,“丝雨”之细如“愁”,“宝带帘”之“挂”曰“闲”,挂帘之“银钩”曰“小”,全篇中所有的形容字没有一处用重笔,外表来看极为平淡,而在平谈中却带着作者极为纤细敏锐的心灵感受,此种感受由心间流溢而出,晶莹剔透,毫无伪饰,而又细腻入微,平淡中蕴意无穷。
再举一例,如《画堂春》:
落红铺径水平池、弄晴小雨霏霏。杏园憔悴杜鹃啼,无奈春归。
柳外画楼独上,凭栏手捻花枝。放花无语对斜晖,此很谁如。
作者写花落春归没有李煜词中“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”的悲慨,而只是“落红铺径”;写雨也没有“朝来寒而晚来风“的劲厉摧残,而只是“小雨霏霏”且有“弄晴”之意;而“无奈春归”更显示其写景富情之柔婉纤微。“柳外画楼独上”己描绘出一个精致美丽的所在,“凭栏手捻花枝”则更是多么窈渺深微的情意,而“放花无语对斜晖”则堪称神来之笔。试想“捻”花是何等爱花的深情,当其“放”下花时,又是何等惜花的无奈,而继之以“对斜晖”三个字,便更增加了伤春无奈之情。最后的“此恨谁知”使读者隐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衷感袭人而来。秦观词的这种晶莹敏锐的善于感发的资质,实在是一切艺术和美德的根源,最能打动人心。
第二类词即表现离别相思的词作,在秦观词中所占比重极大。词中离别之苦楚与追求向往的复杂感情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极富诗意而又极打动人心的一种情感。如《风流子》:
东风吹碧草,年华换,行客老沧洲。见海吐旧英,柳摇新绿,恼人春色,还上枝头。
寸心乱,北随云黯黯,东逐水悠悠。斜日半山,瞑烟两岸,数声横笛,一叶扁舟。
青门同携手,前欢记,浑似梦里扬洲。谁念断肠南陌,回首西楼。算天长地久,
有时有尽,奈何绵绵,此恨难休。拟待倩人说与,生怕人愁。
当“行客”置身异地之时,面对“梅吐旧英,柳摇新绿”的景象,不能不思念远方的亲人,然而“思归”无门,于是“春色”才会“恼人”,“寸心”乱而不定,而“斜日半山,暝烟两岸,数声横笛,一叶扁舟”,无不给人以孤独、凄凉之感受,这正是“行客”心境的生动写照。词人对于自然及人事的敏锐之感,使其准确捕捉到了大自然与人之心灵的共通之处,由此更贴近读者的心灵。
此类词以“别离情最苦”为基调,写尽了离别相思之苦楚,再如《江城子》其一,其三:
西城杨柳弄春柔,动离忧,泪难收。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。碧野朱桥当日事,人不见,水空流。韶华不为少年留。恨悠悠,几时休?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。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,许多愁。
枣花金钏约柔荑,昔曾携,事难期。咫尺玉颜和泪锁春闺。恰似小园桃与李,虽同处,不同枝。玉笙初度颤鸾篦。落花飞,为谁吹。月冷风高,此恨只天知。任是行人无定处,重相见,是何时。
此两首词在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中感慨今日之孤单凄凉,对远方亲人的无限思念化为愁肠,才会有“恨悠悠,几时休”,“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,许多愁”及“此很只天知”的悲苦之吟。而在对未来欢聚之时的期待中,词中更多流露的是相见无期之感,由此想见其愁苦之深重。
即使是在男女主人公离别得以重聚之时,词中也没有万里晴空的明朗之气,取而代之的是对再次别离和相见无期的恐惧和忧伤。如《江城子》其二:
南来飞燕北归鸿,偶相逢,惨愁客。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。别后悠悠君莫问,无限事,不言中。小槽春酒滴珠江。莫匆匆,满金钟。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。后会不知何处是,烟浪远,暮云重。
短暂的相逢非但没有使他们快乐,反而带给了他们对渺茫未来的恐惧。“后会不知何处是,烟浪远,暮云重”更让人真切感受到未来之莫不可测。
然秦观此类词也并非没有可以指实的情事,而是蕴意无穷,深婉之极,情韵兼胜。张炎《词源》云游词“体制淡雅,气骨不衰,清丽中不断意脉,咀嚼无滓,久而知味。”如《八六子》:
倚危亭,恨如芳草,凄凄划尽还生。柳外青骢别后,水边红袂分时,怆然暗惊。无端天与娉婷。夜月一帘幽梦,春风十里柔情。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,素弦声断,翠绡香减,那堪片片飞花弄晚,蒙蒙残雨笼晴。正销凝,黄鹂又啼数声。
起首三句,突兀而来,以连绵不断的春草来比喻不可抑止的离恨。下面叙别情,柳外水边的场面,是“恨”之所生,然后以别恨锁住。下片的“夜月”、“幽梦”、“春风”、“情”是写情兼以比拟所念的伊人,“怎奈向”作一转折,指出往事如流水,佳人难再逢。末几句以景结束,正当飞花残雨撩人情思之际,又传来黄鹂的啼声,含蓄地暗示相思之意仍是无法断绝。张炎对本词评价很高,认为“离情当作如此,全在情景交炼,得言意外”,亦即其最能体现出以情见长而又余味不尽的词风。
第三类词即表现理想失落、人生失意的凄凉之感的词作。此类词较第一类柔婉精微之词感情更为强烈,由婉转而为凄厉,且均为真实感情之流露。如《踏莎行》:
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
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?
词中运用象征手法,构成了一些意象来表现理想失落的深沉悲慨。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已让人感到心寒胆颤。而其“恨”则“砌”成“无重数”,最后向天地发出究诘,大有屈原《天问》之势,其所表现的不仅是对往昔生活的追忆,更多的是对整个人生绝望的悲慨和对整个宇宙天理的究诘。如此的“伤心”才真正是心魄摧抑的哀伤。
第四类词即怀古忆旧之作。秦观此类词写得温婉细腻,精美绝伦,让人产生无限遐想。如《望海潮》: 梅英疏淡,冰凘溶泄,东风暗换年华。金谷俊游,铜驼巷陌,新晴细履平沙。长记误随车。正絮翻蝶舞,芳思交加。柳下桃蹊,乱分论文范文http://www.chuibin.com春色到人家。西园夜饮鸣笳。有华灯碍月,飞盖妨花。兰苑未空,行人渐老,重来是事堪嗟。烟瞑酒旗斜。但倚楼极目,时见栖鸦。无奈归心,暗随流水到天涯。
此词写于绍圣元年春被贬离京之前,他重游曾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宴饮之地,不胜感慨。上片“乱分春色到人家”,是写景兼抒自己当时的心情,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赞此句:“思路幽绝,其妙令人不能思议”。下片回忆春夜游园,“碍日”、“妨花”都是化静为动,用来形容夜宴的豪华。“兰苑”三句由昔到今,一唱三叹,已是物是人非;接着写斜阳下烟瞑柳昏,徒然令人兴起无限喟叹,这时一片乡心油然而生,但也只能寄情于流水了。此词读来情韵兼胜,炼字琢句又精美绝伦,颇有陈隋小赋之倩丽,荡漾着浓浓的诗意。
三
综上所述,秦观词之内容大抵不出闲情、柔情、逸情三者,即男女主人公的耳鬓厮磨、离愁别恨,日常生活中涌出的种种惆怅及文人士大夫特有的出世之想、隐逸之志及宦海沉浮之感。其词多写“情”和“愁”,“身边事与心中情相互缠绕”,这是否表明其对身心之外之社会漠不关心呢?回答当然是否定的。前面我们已介绍秦观其人,他的关心国计民生、时事政治的一面常见于诗文中;而表现个人情怀、生活感受多反映于词中,这恰恰说明了他对词之内容特性方面的独到把握。读其词正如同倾听一位纯情者的心声,那么自然质朴,像从每个普通人的心间流溢而出,平淡中又包含深蕴,确为词人之词。
总而言之,秦观以纯情者的敏锐善感的词人之心,写出了柔婉精微而又蕴意无穷的精美词作,其词衷感真挚,自然单纯,意在含蓄而又余韵袅袅,体现了醇正的词之本质。